窮人的藥與富人的藥
摘自《中國中醫藥報》我在初涉醫事時,就曾聽祖父講過“人有不同,藥有不同”的話,這話的意思是,由于人們各自生活環境不同,日常起居的習性也不同,有一類人晨昏勞作、胼手胝足,有一類人養尊處優、皮肉嬌柔,假如同樣都感于風寒,前者可能用吐瀉之藥,而后者則要用溫補之劑。雖然祖父行醫的那些年頭,主要對象是鄉村農民,病人之間沒有多大的貧富差距,但這個用藥的道理還是對的。南宋人葉夢得在他的《石林避暑錄話》里說過這樣一番話:
古方施之富貴人多驗,貧下人多不驗;俗方施之貧下人多驗,富貴人多不驗。吾始疑之,乃卒然而悟日,富貴人平日自護持甚謹,其疾致之,必有漸發于中而見于外,非以古方求之不能盡得;貧下人驟得于寒暑燥濕、饑飽勞逸之間者,未必皆真疾,不待深求其故,茍一物相對,皆可為也,而古方節度或與之不相契…況古方分劑湯液,與今多不同,四方藥物所產及人之稟賦亦異。《素問》有為異法方法立論者,言一病治各不同而皆愈。即此理推之,以俗方治庸俗人,亦不可盡廢也。
葉夢得是一個對醫學研究頗有心得并且有一一定匱療實踐經驗的人,他說的古方,大概即宋代翰林醫藥局整理前代醫方所修撰的局方,俗方即民間偏方、驗方。古方與俗方在醫療效果上的區別,實際上即不同的醫療對象的區別。古典中醫醫法的一個要點,往往在人而不在病,明白了人,也就明白了病。看歷代名醫的醫案,他們所以能夠取得世人矚目的成就,其實不出“知人善藥”四個字。
其實葉夢得的這段話,換一角度,我感到還有另外一種意思。富貴人與古方,貧下人與俗
方,細細思量起來,恐怕又不只是醫法問題。這種特別關系,還表明了兩種人對藥的取舍,不單單是適應與否,還在于他們用得起還是用不起。也就是說,富貴人生病,因為生的是富貴病,所以可以百般“求之古方”,什么好藥、奇藥、怪藥都可以吃,貧下人就做不到,貧下人生的是窮病,窮病窮醫,一副偏方、幾味草頭藥,就可以對付過去了。富貴人的病多是慢性病,慢性病富貴人生得,窮人就生不得,富貴人可以泡在藥里,慢慢醫,叫做養病,窮人得病,沒有錢財也沒有時間養,要讓他長年泡在藥里,那他不是病死而要窮死,所以窮人就只有生急病,冶得好就治了,治不好只得認命。我想,知道有這樣一層利害關系,也就會明白舊時代中醫名醫為什么往往分成服務宗旨不同的兩派,一派是宮廷貴族階級的名醫,一派是葛衣芒鞋存身民間社會的名醫。當然,你也許對此還有點不甚了了,那我們就來談一談《紅樓夢》。
都知道賈府里的老爺、太大、公子、小姐們常常要生病的,太醫院的太醫們自然也要常常出入賈府。這且不論,單說那位不務正業的怡紅公子賈寶玉,居然也頗通醫藥,有一日卻為林黛玉開出一副奇異的古方來:
只講那頭胎紫河車(新生兒胎衣),人形帶葉參,三百六十兩不足龜(《本草綱目》所記無腳龜,即玳瑁),大何首烏,千年松根茯苓膽,諸如此類的藥,不算為奇,只在群藥里算。那為君的藥說起來嚇人一跳……正經按那方子,這珍珠、寶石定要在古墳里的,有那古時富貴人家裝裹的頭面拿了來才好。
配這副藥,據賈寶玉說,要三百六十兩銀子,這還不算多,前兒薛公子薛蟠尋了二三年,花了有上千銀子才配成呢。林小姐的病不過“是內癥,先天生的弱,所以禁不住一點兒風寒,不過吃兩劑煎藥就好了。散了風寒,還是吃丸藥的好”。寶玉說的不錯,從頭胎紫河車,到千年松根茯苓膽,哪一樣藥不是盡得古方補養之法,尤為絕妙的是,為君為主的一味藥,卻要古墳里富貴人家頭上的珠寶,可見欲治富貴病簡直非富貴藥不可。這等藥,自然只有賈府里的林小姐能吃。再看寶玉之前,宮廷大夫鮑太醫、張太醫、王太醫們所開的藥方,亦無非人參養榮九、八珍益母丸、天王補心丹之類,他們其實也是深得其法、深知其妙的,不過比較賈寶玉似乎還不夠盡善盡美罷了。另有一位胡太醫,卻糊涂到極點,竟不明富貴病的用藥之道,居然跑到怡紅院亂用起虎狼藥來了,雖說他也多在王府侯門行走,但只好被叫做庸醫了。
換了賈府另說,比如劉姥姥,她家里的青兒、板兒生了病,斷斷是不能吃林小姐的藥的,倘若找一個鄉村郎中來,哪怕用了什么虎狼藥,也一定無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