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傅青主
30年代,周作人《風雨談》第一篇寫的就是這個題目——關于傅青主。周氏概括說:
傅青主在中國社會上的名聲第一是醫生,第二大約是書家吧。傅青主《女科》以至《男科》往往見于各家書目,劉雪巖輯《仙儒外紀》中屢記其奇跡,最有名的要算那兒握母心,針中腕穴而產,小兒手有刺痕的一案,雖然劉青園在《常談》中力辯其謬,以為兒手無論如何都不能摸著心臟。震鈞輯《國朝書人輯略》卷一第二名便是傅山,引了好些人家的評論,楊大瓢稱其絕無氈裘氣,說得很妙,但是知道的人到底少了。
其實周作人看重傅青主之處,并非以上兩點技藝,尤其前一點,所引文字中還有不以為然之意。周氏以為傅青主的文章思想非常特別,一是不正統,透脫寬博,二是無論做學問還是做人,都杜絕奴氣,三是有遺老的倔強不屈,堅決抗拒清廷的博學鴻詞的征召。不過周氏看重的這三點,也無非發揮了清人全祖望《陽曲傅先生事略》里的看法。與傅青主差不多同時的吳江人鈕琇,最早在他的《觚剩》續編里講過傅青主拒絕征召的事:
傅徵君山,字青主,山西人,擅皇甫元晏之重名,秉司馬子徽之高節,兼以筆精墨妙,為世所珍。康熙己未,詔求博學鴻儒,當事竟為推薦。青主以老病辭,強之再三,乃令其子執鞭,乘一驢車,至崇文門外,稱疾荒寺,八旗自王侯以下,及漢大臣之在朝者,履滿其門,堅臥不起……天下莫不嘆徽君貞志邁俗,而有先見之明也。
傅青主的詩文有《霜紅龕集》十二卷,周作人在《關于傅青主》一文中作了不少引征,并且大表贊賞。文人的脾氣,一向總要找文章思想上投緣的人對談,周氏之論說傅青主即此種意識。當然以周氏后來的失節行徑,傅先生恐怕倒要有點不齒于與他對談了。
傅青主一生主要事跡,全祖望《陽曲傅先生事略》中有比較翔實的記敘,其他大概就只能從筆記中略略知道一些了。倒是在新派武俠小說家的小說里,把傅青主大大地渲染了一番。小說里的傅先生,既是杏林高手,又是武林宗師一類人物,這里面當然有不少虛構之處,誰曾見過傅青主是武林俠客?但小說這樣寫,也是有原因的,傅青主既然精通醫學,那么他于武學一道自然也極有可能觸類旁涉,因為中國醫學和武學在根本上同出一源,更兼傅青主與到北方游歷考察的江南文人領袖顧炎武多次相會交往,所以生出一段民間傳聞,說傅先生入清后,遠走于西疆,托身在江湖,公開的身份是醫人,暗中 卻是一個反清復明的志士,這顯然使傅先生身上蒙上了厚厚的“俠”的色彩。老實說,將傅青主塑造成一個傳奇式的江湖英雄,倒也不需要有太多的藝術加工。
清史《傅山傳》基本照抄《陽曲傅先生事略》。這也不奇怪,因為全謝山著《陽曲傅先生事略》的目的,據他自己說即為了“使上之史館”。傅青主生于時世混亂之際,雖然懷著濟世的志向,但已經無能為力,所以在甲申之變時,就假托天帝之命,戴黃冠,穿朱衣,居土穴,隱身鄉野,奉養他的老母親去了。這樣一直過了二十年,在清政權穩固后,傅青主便正式以“黃冠自放”,做了一個遁世的“道士”。偶爾與一些來訪的人交談,問他學問上的觀點,他總是激憤地說,我老頭兒是學莊子列子的人,對于什么仁義之類的大學問,實在羞于去談,就是勉強去談,也談不好;總之,全氏描寫的傅青主,是作為一個亡國文人的形象出現的,傅先生心中有著時代的大憂傷、大決絕和大孤獨,所以性情中自然表現出一種不同于一般文人的奇崛傲岸,他再也不肯廁身于空洞無用的所謂學者之列,所以晚年堅稱自己為“民”,這不僅表明他與新的政治權力不合作的態度,而且顯示其寧愿做一個自食其力的平民,也絕不到什么“學”里面去討生活的獨立精神;這樣一來,傅青主終于在世人面前化身為一位推著賣藥的小車走鄉串村的草澤醫人。
全祖望寫道:“先生既絕世學,而家傳故有禁方,乃資以自活。”這是《陽曲傅先生事略》中僅有的關于傅青主與醫的關系的文字,雖然不免說得過于簡略,但指出傅先生晚年為醫的原因,寥寥十數字卻頗有意思。由“絕世學”到做一個技藝高明的民間醫人,這其實很符合處身亂世的中國文人慣常的生存思路,所謂“不為良相即為良醫”的選擇方式,在傅青主身上再次得到了體現。有關傅青主做了醫人之后的故事很多,其中一些神乎其神的事跡,無論可信不可信,都說明民間對于傅青主的喜愛。而記在阮吾山《鶴徵錄》里的傅青主,似乎更能刻畫他文人而兼醫人的神采:
青主善醫而不耐俗,病家多不能致。然素喜看花,置病者有花木寺觀中,令善先生者,誘致之,聞病人呻吟,僧即言羈旅無力延醫耳。先生即為治劑,無不應手愈。
像傅青主這樣由文人而醫人的人生轉易,其典型意義究竟有多大,要由這種生存選擇的價值目標來決定。傅青主的“資以自活”,不單單在以醫為生活計,更重要的還在于從另一個途徑來達到濟世的目的。他的選擇同所有同類文人一樣,是為時世所決定的,也是相當被動的,然而懷著濟世之仁的立場,這樣的被動仍可能化為主動的對社會、對人生的關愛。何況那是個戰亂時代,人民顛沛流離,往往死于饑餓疾病,傅青主的同鄉友人張際,就因為避亂山中得重病而死。這給他深深的刺痛,他為友人送喪,忍不住撫尸大哭:“嗚呼張生,是與沙場之痛等也。”傅青主或許因為友人的病死才立意做一個醫人的吧?而他的聲名遠播民間,恰恰是因為他在亂離之代,盡了自己濟世的責任。我們可以想像到傅青主帶著他的兒子傅眉,手推藥車,冉冉漫行于山野小道上的情景,他既平和又沉毅,既飄逸又肅靜,既有遺世的獨立,又充滿了對現世的關懷。這是一個經歷了世事變革、人生憂患的文人,從“以學行師表晉中”的世家子弟,到長久寄身土穴的治外之“民”,由奇瑰深雄、慷慨悲歌之士,轉向民間,轉向土地和人民以后,所表現出來的特有的精神風貌。
傅青主以醫人終其余生,世人但知他有兩本醫書《傅青主女科》與《傅青主男科》傳世,然而在他最后十數年的醫人生涯中所包含的一個非凡文人的生命意義,能夠知道的恐怕就不多了